第52章 舍卒(中)
眼见场中情势急转直下,被挟持的多伊尔男爵在剧痛中连连呼喊: “等等!我们其实还能再谈谈……” 但已经被惹毛聊安克,显然没什么心情听求情,他一把箍住老男爵的脖颈,让后者的话噎在嗓子里。 “我已经受够了你们一家的恶毒与虚伪!多伊尔!” 挟持者暴怒开口: “无论男女老少!” 泰尔斯身后,还在犹豫的d.d睚眦欲裂,双臂颤抖。 皮洛加不得不赶上前来,帮助哥洛佛一起按住他。 身为队长,马略斯却依旧沉默,只用清冷的眼神打量挟持者。 老男爵的呼吸明显困难起来,脸色很快涨得通红,引来男爵夫饶尖叫: “啊!你这个冷血的崽子!敢动我的男人,我发誓,我会把你……” 戈德温伯爵见势不妙,连忙打手势,让几位女眷手忙脚乱地按住男爵夫人,好歹把她拉回人群,避免她进一步刺激挟持者。 惊恐和担忧蔓延开来,客人们再度开始议论纷纷,全靠卫兵勉力维持着秩序。 “你!多伊尔的儿子!” 安克须发贲张,怒不可遏,剑指台阶上的d.d: “别再躲在女人身后了!” “下来!” 泰尔斯远远看着状若疯狂的安克,心情沉重。 那个男人,他很绝望。 泰尔斯默默道。 歇斯底里。 只为了一场决斗。 但他只是个棋子:他的存在,是为了完成某人棋局里的一步。 想到这里,泰尔斯更觉悲哀。 隔开人群与刺客的卫兵们紧张起来,但安克似乎保持着最后的理智,没有痛下杀手,也没有贸然出剑。 他只是死死瞪着d.d: “我们解决这事儿!像个男人那样!” “狗娘养的——”多伊尔下意识就要向下冲,被早有准备的皮洛加和哥洛佛死死拦住: “放开我!” “至少,她争取到了一些优势,人们的观感已经动摇,”沃格尔没有理会d.d的失态,他看着周围的人群,皱眉道: “如果我们现在狙杀他,或许……” “不行,”马略斯注视着场中的安克,摇摇头: “我们的观众不止在大厅里,而是整个王国,他们愚蠢如故,只关心结果。” “这个棋局仍未解开。” 棋局。 泰尔斯望着场中不但未曾缓解,甚至愈发恶化的局势,心力交瘁,苦涩不已。 远处,詹恩廓斯德瓦尔等人依旧默默注视着场中的情况,未曾有插手的意图。 埃莉诺夫人洛萨诺艾德里安帕特森史陀等璨星七侍家族的来宾似乎感同身受,他们将目光紧紧地锁死在王子身上,期待他的反应。 “那么……” 沃格尔皱起眉头,靠向d.d。 “你想好了吗?多伊尔先锋官?” 沃格尔低声重复了一遍马略斯的话: “舍卒。” 听见副卫队长的这句话,多伊尔微微一颤,情绪变了。 “决斗,然后死。” 沃格尔淡淡道,就像毫无感情的机器。 多伊尔的愤怒挣扎了下来。 d.d怔怔地望着被挟持的父亲。 他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求助也似地转向泰尔斯和马略斯。 但王子只是紧抿嘴唇,一语不发。 他能做什么呢? 让d.d不要动,然后任安克杀掉他的父亲? 让d.d去决斗,然后故意死在对方的剑下? 除了“舍卒”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快想,快想! 一旁的马略斯看着王子不住跳动的眉头,默不作声。 “现在,你才是唯一能救你父亲,解开僵局的人,”沃格尔在多伊尔耳边冷冷道: “早做觉悟。” 多伊尔僵硬地回头,目光里透出绝望。 “决斗,死……” 他死死盯着安克和老男爵的方向,却眼神恍惚,不住地呢喃着: “决斗,死,决斗,死,决斗,死……” 泰尔斯不忍地扭过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思索出路。 还是,干脆他不管不顾,一声令下,直接让卫队们扑杀眼前的挟持者,一劳永逸,一了百了? 至于之后,之后的影响…… 罢了,只要渡过此刻难忍的艰难与痛苦,哪管其后洪水滔? 让他的父亲来收拾烂摊子? 不,不协… 泰尔斯的脑子越来越乱。 哥洛佛看不下去同僚的样子,他从背后按住多伊尔的肩膀,肃色道: “d.d,振作。” 但多伊尔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 “只要,只要我死在决斗里,”d.d恍惚地开口: “父亲……就能得救?问题就能解决?” 泰尔斯越发不忍,但他刚想开口,马略斯就突然发声: “没那么简单。” 卫队众人齐齐望向他。 只见守望饶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容扭曲的安克身上: “从刚刚到现在,这个安克,他的眼神一直视死如归,从未改变。” “我想,他恐怕和你目标一致。” 马略斯不疾不徐,平静地对多伊尔道出结论: “也想在决斗中,死在你的手里。” 多伊尔恍惚的目光突然一动。 泰尔斯蹙起眉头,望向安克。 “对,唯有这样,”沃格尔阴沉地道: “才能带来最大的利益。” 马略斯点点头: “看,作为他们的棋子,他也是一样的。” 他带着深意望向d.d。 “舍卒。” 守望人又瞥了泰尔斯一眼。 “将军。” 泰尔斯闭上眼睛。 舍卒。 将军。 舍谁的卒? 将谁的军? 多伊尔依旧出神地呼吸着,不时喃喃自语。 但安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回答我!多伊尔的儿子!有胆子跟我公平决斗吗?” 挟持者的怒火和老男爵的痛呼进一步刺激着人群的神经,挑起一片惊呼与哗然: “或者我可以从这老蠹虫的四肢开始!” “看看他有多少血能流!” 看着安克把剑刃移动到男爵的手腕处,泰尔斯心中一紧。 糟了。 “好吧,”眼见d.d陷入恐慌般的迷茫,沃格尔不满地对马略斯哼声: “如果你不愿意弄脏双手,守望人,那就我来做。” 他转向自己的部属: “集合掌旗翼,选四个人,要最好的狙击手……” 但下一刻,一道高亢洪亮的嗓音打断了他们全部。 “泰尔斯公爵!” 宴会厅里顿时一静。 所有人都望向了发声者。 是多伊尔。 高声喊出公爵名字的并非安克,而是d.d。 只见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里没有了迷惘。 却多了一层晦暗。 “请下令吧,公爵大人!” 多伊尔高声开口,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他的嗓音里,却藏着泰尔斯能听得出来的苦涩: “我,镜河男爵之子,丹尼·多伊尔!” 在整个大厅的目光下,d.d向前一步,咬紧牙齿: “我愿意为了父亲跟家族,遵循帝国古风,在泰尔斯公爵与诸位的见证下,回应他的挑战,跟这个卑鄙人……” “一决生死!”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亲卫,又转向马略斯。 但后者似乎早有预料,漠然以应。 多伊尔死死瞪着满脸挑衅与渴望的安克,竭力不去看自己那目瞪口呆的父亲。 “我愿扞卫我们的尊严,和名誉。” d.d机械地开口,仿佛嘴巴不是他的: “只要……放了我父亲。” 完这几句话,浑身冷汗的多伊尔像泄了气般,整个人晃了一下。 直到哥洛佛稳稳地扶住他。 客人们先是一静,随后爆发出一股的骚动。 争议声再次淹没了大厅。 “很好,很好!” “多伊尔家族,还是有男饶嘛。” 收到回应的安克看着失魂般的多伊尔,露出几丝笑容,但泰尔斯却无法从中感觉出开心或满足。 唯有别样的凄凉。 泰尔斯咬紧牙齿: “多伊尔……” 副卫队长沃格尔抿起嘴,看着d.d的眼神很复杂。 马略斯同样不言不语,但他的表情淡然多了。 “不,不,不!” 大厅中,被安克挟持着的老男爵再也顾不上自己的疼痛和狼狈,他气急败坏地大喊道: “臭子,你……你在干什么蠢事儿!” d.d回过神来,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老男爵惊恐地看向妻子: “亲爱的,快阻止他,阻止他!” 但男爵夫人也被吓住了,她仓皇四顾,却只能收获一片同情。 “殿下?有人吗?任何人?” 老男爵急得哭腔都出来了: “任何人!阻止他,打晕这个该死的孽子!多伊尔必有重,重谢!” “我今年一半,不,四成的收入都送给他!四成?好吧,那就一半!六成?七成?” 男爵的呐喊回荡在厅柱之间,除了摇曳的火光,没有任何回答。 凄凉而无助。 看着这一幕,泰尔斯更觉心情难受,难以言喻。 但他不能表露。 他必须维持着最优雅,最超然,最高贵的姿态。 因为他是第二王子。 是星湖公爵。 在无数目光的照射下,d.d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大踏步上前。 “拜拉尔!我已经答应你了!” 多伊尔对安克怒吼道: “现在,放开我父亲,我来陪你玩儿!” “让我们了结恩怨!” 安克笑了。 他没有放开老男爵,而是转向了泰尔斯。 “泰尔斯公爵,殿下?” “决斗的发起者与接受者俱在,仅余高贵的见证者。” 安磕目光混杂了渴望与期待,绝望与疯狂。 多伊尔同样转过身,看向泰尔斯眼神里带着罕见的灰暗。 老男爵死死盯着他,疯狂地摇头,眼里写满了恳求。 王室卫队的众人们看着他,表情低调而内敛,不辨诉求。 “殿下。” 沃格尔悄然站到他的身侧: “此乃应有之义,必要之恶。” 马略斯也叹了口气: “当断之时,应舍之卒。” 泰尔斯拳头一紧。 舍卒。 他妈的又是舍卒。 卒。 厅内的客人们虎视眈眈又咄咄逼蓉望向着他,充满各色情绪。 这一刻,无数目光侵略性地汇聚到王子身上,等待他的回应。 詹恩的眼神玩味不已,廓斯德的表情如秋风肃杀,瓦尔则定定地望着此刻的泰尔斯,不辨感情。 璨星七侍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王子的下一个决定是无可辩驳的神谕。 没人知道,这一刻,面无表情的泰尔斯最想做的事情,只是坐进椅子里,埋下头,闭上眼,不去理会任何目光与声音。 把麻烦事都交给下属们去处理。 这样,他也许就能借着王室不可侵犯的威严,蒙混过他焦头烂额又不知所措的时刻。 但他不能。 因为他是第二王子。 他不能。 他是星湖公爵。 “殿下,宣布吧。” d.d的话颇有些有气无力,就像病入膏肓希望破灭的绝症患者。 “让它来吧,越早越好。” “省得您再烦心。” 泰尔斯面无表情,心中苦涩。 好吧。 越早越好。 省得烦心。 终于,在好几秒(在泰尔斯看来,仿佛是一辈子)后,星湖公爵保持着最端正而高贵的姿态,缓缓起身,扬声开口: “安克·拜拉尔。” 嗓音响起的刹那,大厅里从臣子到官僚,从贵族到商人,所有人都细细倾听着这位归国王子的话语,展现着——至少表面上——千篇一律的恭谨顺服。 “以星辰王国的星湖公爵,第二王子,泰尔斯·璨星之名。” 公爵的声音无比低沉,让人不由肃然起敬,但只有伴随泰尔斯多时的人才会发现,此时此刻,王子的声音比起平时来,沙哑得多,也阴暗得多。 疲惫得多。 “遵循源远流长的帝国传统,我在此应允你为血亲复仇,对另一位贵族,对丹尼·多伊尔发起的生死决斗。” d.d低下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泰尔斯面色晦暗,阴翳深沉地望着期待已久的安克: “而我将亲自见证它的结果。” “担保它的公平与正当。” “足够了吗?” 公爵话已落下,大厅里鸦雀无声。 直到几秒后,安克那同样疲惫的声音响起: “谢谢,殿下,谢谢。” 众目睽睽之下,他仿佛解脱了束缚,一把推开了老男爵。 多伊尔男爵倒在地上,却没有离开,他只是瘫在原地,带着轻轻的啜泣,痛苦喘息。 卫兵们见机上前,将男爵搀走。 有几人犹豫着要不要趁机袭击挟持者,但戈德温伯爵叹息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必了。 “不管您信不信,殿下。” 安克惨笑着道: “您和这个多伊尔的崽子,你们是这几个月来,我见过的数百人里仅有的,愿意回应我请求的人。” 不惊世骇俗,就无人倾听。 泰尔斯想起他的话,不禁心中黯然。 “无论生死胜负,泰尔斯·璨星,王子殿下,公爵大人。” 安克深吸一口气,真心诚意地单膝跪下,将剑柄扣在胸前,深深低头: “我都永生铭记……” “您的恩典。” 泰尔斯无力地坐下,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