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 幽梦忽还乡
过去故人重相见,这是我这个梦的主和打坐中度过,而书上所说玄乎,打坐容易晕乎。 这个梦如同一个强心针,导致我的情绪,说不清是激动来是哀伤。 我梦见了二娃。 虽然高手的演讲确实很好,也让我看到另一种层次思维的乐趣。但是,这种喜悦和兴奋并未有维持多长时间,充分估计,大约三个小时。 因为三个小时内,还有些听课的听众,在酒店大堂内看到,还有服务员为此而忙碌。当人散尽,为此而准备的标语地毯和鲜花撤掉后,我内心觉得,那个讲座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发现自己并不因为任何一件事,可以将激动停留时,反而看出虚幻和消失的特点,我觉得,我是不是有点超然。 超然这个词听起来高大上,但实际跟麻木差不了多少。我不太关心这个社会的变化,更谈不上房价之类的东西,财富,而今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当理解和解决不了的问题摆在面前时,本能的反应是回避。但在这个没有任何交往和熟人的异乡,作为一个漂泊的宾客,我还不够躲?还往哪儿藏? 我近期打坐,刚开始是清醒的,但是当进入到呼吸微弱,双腿安定时,就渐渐进入了昏沉的状态。我对此有过实践和经验,知道,初学者,散乱和昏沉都是大敌。 我的昏沉,不是觉没睡够的原因。我的休息时间是充沛的,而且每次都是自然醒。我的昏沉,主要原因是,没有兴趣。对任何外界事物,包括对自己的内心,都没有探究的兴趣。 我觉得,此时要是有人给我说:庄娃,你得了重病,过几天就会死了。我听到后,也不会太悲伤,因为在昏沉时,跟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与死亡,有多大区别呢? 庄子曰:方死方生,方生方死。 在那次昏沉后,头忽然抬起来,如同小时候上课打盹时,突然的仰头,我从昏沉中稍微清醒一下,觉得,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地骗自己打坐,不如干脆迷迷糊糊睡它一觉,反正,也影响不了什么。 能睡多久就睡多久,毕竟,总有醒来的时候。即使不醒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躺下后,那弹簧床垫巨大的包裹性,让我有了些许安全感。蓬松的枕头紧贴耳边,可靠而温暖。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在被子边缘沙沙作响,平静而节奏稳定,我进入某种漂浮的假象。 这次倒没什么隧道,黑暗还是明亮的方框,已经好多天没出现了。 仿佛是在达县,对,那塔陀有印象。背后估计是凤凰山了,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河水碧绿,太阳斜射在马路上,有点晃眼。 我穿着一身运动服,开着一辆长安车,对,是长安铃羊,大概四万多块钱,从南外往火车站赶。 而车上是我的父亲,在副驾,好象是春天,周边还看得到桃花,李花,红白相间,从汽车玻璃外,一闪一闪的。爸咳嗽了两声,让我有点烦。 “叫你莫来,你要来,妈自己回来了,你在家等就是了,非要到火车站接,你接什么接,腿又不方便,连个行李都拿不了。” “我才不是来接你妈呢,她行李你提就行了,用得着我?我是来看二娃的,人家有使出(四川土话,有本事的意思),把你妈找到了,还亲自送回来,这大的恩情,我不当面感谢一下?” “你的意思,我就没得使出噻?我还不是把家安在达县了,还有自己的店子,这大的房子,天天给你好酒好肉,你怕是不知足?” “好是好,总算到城市生活了,但是,你现在也没成个家,要是成了家,恐怕儿媳妇要嫌弃我们农村人,住在一起,恐怕不可能了。” “我说你不知足吧,你还不信。我要找女朋友,你也没得钱出,对不对?我再奋斗一年,自己再买一个房子,不跟你们住一起。你欺负我妈,欺负我,可以,你还想欺负儿媳妇,一个外人,咋的?想当地主啊?” “我本来就是地主啊,农村的土地还在我名下,只是回不去了,院子都空了。二娃全家都搬到成都了,回去说话的人都没得。” “对嘛,你这样想就对了。人家二娃在成都工作,都成家了,还花这么多时间,为我们做事,还是从小到大的兄弟,人家有情义,你不要一见面,就摆老资格。” “不摆老资格,摆不起来了。就你那个修车的店子,任何人我都不敢说一句,人家有技术有本事,我们是赚人家钱呢。” “这就对了,你整天只管喝酒吃肉就行了。再给你说,妈回来了,你莫吼,晓得不?我妈过去走,是因为太穷了。今天日子好过一些,你莫又烧包,那是我妈,你要吼她,我就要吼你,晓得不?” “晓得晓得,你都说了好几遍了。”他的语气反而显得兴奋,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而还偷笑了几声。 其实我也在偷笑,后视镜里,我的笑容明显,简直掩藏不了。我们以互相责怪的语气,来掩盖即将到来的幸福,这幸福太大,以致于要用痛苦来平衡。如同一个中了大奖的人,必须将自己的手掐出血印来,以确认这个事实的真实性。 到了火车站,停下车就准备往出站口跑,结果,被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拦住。“停进去,你瞎了吗?” 我迅速笑了笑表达歉意,又钻进车里,将车停进了车位。刚开始因为激动,把车停在了车道上了。 出来时,我迅速跑向那个保安,那个保安在假装镇定中仿佛有点害怕,身体向后撤了一步。 我递给他一包娇子烟:“师傅,辛苦了,抽包烟。” 他怀疑地看着我,不敢接,我就迅速把烟塞进了他的裤兜,他连忙说:“刚才莫见怪啊,谢谢谢谢,过会出来时,找我,不收你钱。” 我一边点头,一边回首,找我爸去了。这个人,我与保安纠缠时,他自顾自地走向了接客人的出站口,完全不管我了。他个子矮,我找了好一会,在人群中,才发现,他已经钻到最里面的靠近铁栏杆的位置了。 而外面,有许多人是拉生意的黑车司机,举着纸牌子,写着所谓的目的地,其中有许多是假的。如果你是个外地人,假如要到渠县去,说好二百元,他把你拉到长途汽车站一丢,就赶你下来,或者,他非要拼齐四个人,每人收两百。如果没并齐,你没耐心等,你自己就放弃了。 总之,要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两点,一是千万不要先给钱。但这一点,很难做到,因为不给钱,他不让你上车。二是你身体强壮,特别能打,他不敢动粗。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有警察。 当然,最聪明的办法,是不坐他们的车,不理会他们。正规客运站离这里,也只有两百米。 车还没到站,但也快了,那些黑车司机对到站火车的估计,比铁路部门还要准确。他们在这里排队迎接,估计也快了。 我个子比较高,倒并不急着挤到我爸身边,我只是站在另一侧,好观察,只是离出口有点远。 我侧面观察到,我爸双手搭在铁栏杆上,头向前伸,仿佛要拉近他的视野,好看清楚我妈,现在长什么样。 我毕业后,曾经在重庆打过一两年的工,在一个4S店做销售。顺便也理清楚了卖车修车的一些门道。二娃毕业后,在成都一个大的设计院当设计师,当然工资也比较高。 后来我回达县开汽车修理店,最开始资金不够,还是他借给我一部分钱的。我找妈,通过了多种渠道,才知道,她已经跟那个男人分了,毕竟那个男人的儿女不喜欢她。 她又不好意思回来,就到处找工,后来流落到成都一家餐馆,跟人在厨房工作。她工作流动性大,二娃找了好久没找到她。大约是关掉前就开始找,主要是因为,那段时间,她手机因为欠费停机。 二娃果然有本事,他有朋友在公安,七拐八绕的,终于找到了。在二娃的劝说下,在我打电话的亲情感动下,她终于明白,我和我爸其实一直在等她回来。 今天,她就要回来了,怎么能不激动呢?我想了想,从我十来岁她离开,到今天,我二十六了,她回来,整整十六年,她恐怕也老了吧。 终于看见二娃了,但他身边和身后,有两三个妇女,都低头看路,我没认出我妈。 但是,在我跟二娃招手时,二娃好像喊了一声,他身边一个妇女抬起头向我看来时,我一瞬间就确认了:这不是我妈么!!! 我喊不出口,五味杂陈,虽然我嘴张开了,我也没听到自己喊出什么来,反正周边人的声音挺大。 “宣汉宣汉,小轿车,一百五。” “万源万源,马上走马上走,老乡,到万源嘛。” 我飞速向最接近他们的站口跑去,而二娃却行动不那么急迫,他扶着我妈的一只手,我妈两眼流泪,用衣袖,自己在擦。 而我爸,终于也挤出来了,站在我身后,仿佛在躲避什么。 他们终于来到我身边了,二娃把一个包伸出来,向我的身后,我爸接了。二娃给我一个眼神,再将我妈的一只胳膊递过来。 我一把抢过那只胳膊,对低头不敢看我的妈,轻声说了句:“妈,我们回屋。” 我妈突然向下坠,力量清晰,我赶紧把她往上拉,她软软的,我不得不双手把她抱住。终于,巨大的哽咽化出了哭声:“哎呀,庄娃子哎,妈想得青痛啊。” 我不能走了,我也想得青痛啊。我说不出来,一边拍她的背,知道她是憋得太久了,没哭出来,胸口痛。我虽然也有流泪,但必须作出力量支撑,以增强她的信心。 “妈,回家,庄娃子有一个新家,就等你回来的。” 而二娃和我爸在一边不知所措,我爸讪笑着,给二娃递烟,二娃挡了回去,重新提起全部的行李,在我爸的带领下,向车子走去。 我妈几乎是我搀过去的,像一个大病的人。她的哭声不成整,时断时续的,但知道,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而她身上穿的,明显是崭新的衣服,我不知道是她特意买的,还是二娃给她买的。 到了车头,二娃的眼神,我知道了,点了点头。他把爸扯到后排去了,我把妈扶到了副驾驶坐着,我开车。 此时,母亲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最需要威风了,而刚才那包烟起了作用。当我车子启动时,那个保安居然在一边指挥,打着他认为正规的手势,但严肃认真的状态出来了。 而出门时,栏杆自动升起,那保安还庄严地敬了一个举手礼。这仿佛一个仪式:整个达县,都在欢迎我妈回家。 “在给你敬礼呢,妈,达县欢迎你。” 我妈笑了,我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她,虽然我表面上是盯着前面的。她抹着眼泪笑了,我知道,她的心结,会很快打开。 而此时,二娃不时时机地递来话题。“庄娃子,停车场怎么不收你费呢?” “平时收我费我没意见,今天我是接我妈,他们晓得的,再拦我,我锤他。” 后面人大声笑,我妈也居然笑出了声:“你还好狠呢。” “有妈的人,当然狠啰。” 突然,整车陷入了沉默。我知道,我说错了。我一激动,就容易出错,原来在部队的班长,也这样说过我。这句话另一面的意思是,这些年,我没有妈,总是受人欺负吧。 但是,抵不过这些春光,抵不过那些花朵。花草都在招手嘛,河水都在唱歌嘛,阳光进了车子,心都暖了嘛。 我家住得低,在二楼,其实,一楼是门面。我开的汽车修理店在这栋楼另一头,紧挨着大马路的第一间,前面有停车的宽阔的人行道,好做生意的。 我们从这头开进去。我们拿行李,我让爸自己先上去开门,他反正跛着脚,忽高忽低的,走路可以,拿东西不行。 我和二娃拿了行李,我不得腾出一只手来,牵住我妈,然后慢慢上楼。拉着妈的手,发现特别尖锐的硬壳,我知道,她受了不好苦。 她在外面,这些年,都是干的下力的活啊。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找我呢? 终于到屋了,这个三居室在达县,不算太大,但作为一个家,是足够了。 我妈进屋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而我爸,依然是那种讨好的目光,站在一旁,不自然地讪笑。 还是二娃精明:“庄娃子,你带妈介绍一下啊,庄叔,放点热水,快些,莫跟我说你脚不好。” 二娃经常到我家来,成都到达县,火车几个小时就到,况且,同学聚会过年过节,他都回,我家就是他的固定旅馆。 我拉着妈,介绍了各个房间,并且站在阳台上,给她说了河流和对面的山,仿佛这些江山和风景,是我打下来的。 “庄婶,你就住庄娃房间,我今天晚上,要跟二娃跟我睡,我们要吹牛。”这最难办的安排房间的事,居然,在二娃仿佛不经意的安排下,解决了。 二娃果然聪明,怪不得能考上重点大学。我近两年才承认,二娃比我聪明,毕竟,他跑大码头的人,见识就是比我强,江湖事也懂得多。 当我们准备晚饭的时候,我妈进厨房来了,她的东西,都提到了我的房间。 她要帮忙,我赶紧说到:“妈,你就歇着吧,看儿子的手艺,吃现成的,享下福,行不行?” 身边的二娃说到:“庄婶,就你来做,二娃炒的菜,稀孬!” 我们都笑了起来。二娃出去跟我爸吹牛去了,有一句没一句的,主要是二娃说,我爸干笑。而我在厨房打下手,此时,我妈经过短暂的不适应后,已经迅速进入了厨房老大的角色。 “多剥几个蒜,还有,你那窝笋,叶子是叶子,洗了打汤,杆子是杆子,剥了,我来切片,炒肉。” 我一边应和一边飞快地按吩咐行动,心里快活得想要唱歌。 “听说你读过大学还当过兵,怎么床上这乱,也不晓得收拾一下”。当我妈批评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妈,回来了。 “我还算好的,妈,毕竟不怎么脏。我爸那房间,我要不洗,他都不知道换,用一个月都行。农村的习惯,也带到城里来了。” “莫说他,毕竟在农村惯了的。”我妈居然有点护着我爸,让我非常高兴。 当一大桌子菜上桌时,上桌的位置就成了二娃安排的对象。四方桌,四个人,正对门的位置是主位。二娃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了。 我把妈拉到主位上,把她按坐下来。说到:“从今以后,妈,这个家,你就是主人了,就像从小那样,一切由你作主。你不晓得,你没在屋时,我跟我爸老吵架,也没有评个输赢。” 我又把话头转向我爸,说到:“爸,你也莫摆你那农村的老资格,你跟我吵,我晓得,你是没人管,妈回来了,她说哪个对就是哪个对,服不服?” 我爸今天一直保持着那种尴尬但幸福的状态,讪笑着,不说话,只是点头。 我爸和二娃对坐,我和妈对坐,算是开席了。二娃说到:“庄婶,今天就任家里老大,不发表一下就职演说?” 我妈仍然不彷徨中,我赶紧说到:“二娃,啥意思?说人话!” “好,庄婶,你回来了,这个家就是你的了。你晓得,我们老家院子,已经没人了。从今以后,我回老家,意思是,回到庄婶的家。庄婶在,家就在,我就住,那个房间,就是我的,庄婶同意吧?” 我妈哭着点了点头,尽管她没哭出声,但我知道,她此刻是自豪和幸福的。 二娃对我说到:“庄娃子,庄婶所有吃的苦,我都晓得,她没有一天不想你,你要是对庄婶有半点不好。要说,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我可以从此不理你,晓得?” 我只好点头,他看了我爸一眼,没说话。但我爸却终于说了一句:“不可能,不可能。” 我妈端起酒杯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举起来,我们其余三个杯子,碰出了清脆的响声。 热水早就放好了,我们让妈去洗澡,我跟二娃在厨房洗碗。等我妈洗完澡出来时,我看到我爸在客厅,等着我妈,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准备递给我爸。 “这是按摩腰的,你晚上舒服些。”他几乎不敢看我妈的眼神,只是塞给了我妈,就一跛一跛地逃离客厅,回到他的房间喘粗气了,这个没出息的老爸,还害羞了。 我妈很自然地接过按摩器,放到了我的床上。然后,问到:“庄娃子,有要洗的东西,所有的,你都搜出来,我来洗。” “没事,妈,我们明天再用洗衣机洗。” “不行,那多脏东西,不洗了,我睡不着。听话。” 虽然她是轻声说的“听话”这两个字,但那从小熟悉的命令,我得到了那回忆中的信息。马上跳起来,把我房间的、爸房间的所有该清洗的衣服毯子,都拿出来,堆在客厅里。 这些东西得要两批洗,当第一批清理出来,我抱着那些东西到阳台,往洗衣机丢的时候,我妈说到。 “二娃不是要跟你吹牛的?你去陪他。有些东西要手洗,我来,听话。” 我一直听话,我幸福地听话。 在二娃的房间,他已经泡好了茶。他从来不见外,因为从感情上来说,他比我的亲兄弟还亲,尽管我也没有什么亲兄弟。 “试试看,晓得你爱喝绿茶,老子专门从成都带回来的,你欣赏一下。” 果然好东西,那味道,不好形容。反正,所有的感觉,好极了。我夸张地哈了一口气,表达出享受的感觉。 “装,跟老子装。你这家伙,老妈一回家,你就不晓得姓啥子了。” “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故意挑衅,这是我俩说话的常态。 他假装要掐我脖子的样子,我本能一躲,差点把茶水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