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 万师兄故事
庙子从第三天起,就对我们这些居士们,采取和尚一样的生活管理方式了。最让我震惊的是,他们坚持日中一食。 也就是说,每天中午才吃一餐,据说这是佛祖传下来的规矩。而钱老师虽然赞同,但他也说到:“时代在变迁,佛祖传下来的东西,也变了不少,总算能够够恢复一个把了。” 我问到:“其实要说恢复,怎么不全部恢复呢?” 钱师兄笑了笑:“说得容易,当时有粪扫衣、乞食,现在能够恢复吗?” 我明白他所说的意思。所谓粪扫衣,当年佛祖在世时,佛家人,衣服,是用什么坟头、垃圾堆捡来的布片,随便缝一下,颜色如同彩旗,破烂并且低贱,这是要大家,对衣着等外在的东西,要有舍离心,不要执着任何外缘。而乞食,就是讨饭吃的意思。 当别人愿意给你一口饭,你就有吃的,不给你就到下一家试试。别人给的饭再差再冷再脏,你都要吃下去。这叫无分别心。 但是,到今天,这种制度完全没有坚持下去的基础了。着粪扫衣,本来是破除对外在的执着。但今天,一个和尚穿着这衣服,就完全是污染环境,让人生厌,更别说相信你的佛法了。 对于乞食,从佛教传入中国以来,就开始发生变化。因为在中国那个农业社会,处到讨饭不仅被认为不体面,是寄生行为,而且对个人健康,也不好。基本上,群众是比较鄙视这种行为的。修法的目的,不仅是要解决自身的问题,对大乘佛教来说,度众生,传播佛法,也需要随顺人民的意愿。如果群众讨厌你,那么,你的法,就没办法进入人民的心中。 戒律的改革,是宗教史上重大的事件。为了让戒律符合当地人的习惯,依据佛教随顺众生的原则,各地都依据相应的风俗,改变了规则的内容。 比如西藏,蔬菜很少,而人体的热量,在高寒地区,主要靠肉食补充。所以,在藏传佛教的规定中,对部分肉食的禁忌开遮了。所谓开遮,就是放开的意思。 内地佛教中,对戒律影响最大的,是百丈清规。僧团的管理,必须要有制度。因为内地大型寺院的集中,所以,制定的规则就非常复杂。这就像部队,为了统一性,就必须制订复杂的条令条例。 百丈禅师制定的清规,适合于中国这个农业社会的基本形态,在生活和生产上,制定了“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规定,奠定了农禅的基本格局。从此,寺院摆脱了经济上对官府和社会上的依赖,形成一个自足的传统小社会,保持了宗教的纯洁性。 这种制度,不仅带有经济上的适应性,而且带有宗教上的统一性,所以,虽是禅宗的规矩,但其他宗派马上就认可了这种做法。 唯一还可以保持的传统戒律,就是日中一食了。从营养角度来说,只要中午饭吃饱,是可以支撑一天的活动的。从修法来说,肠胃清淡,也有利于练功打坐。 如果在佛堂这样狭窄的空间里坐上百人,放屁的、打嗝的、体味、口臭,如果太多,起码影响卫生和心情,况且,在神圣的佛像面前,也不庄严。 这个戒律虽然是最好执行的戒律,但对于初次执行的我来说,也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中午吃得虽然比较饱,但是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就有点饥饿的感觉了。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对食物的渴望,让我几乎流口水。 夜晚打坐时,总能够听到胃里咕咕的响,心思总是无法宁静,根本用不起功来。这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在温州,我与妍子坐在桌子边,妈一道一道地给我们上菜,全是四川最好吃的东西:烧白、香肠、鱼香肉丝等等。但是这种美梦,被一阵说不清楚是胃烧还是痛的感觉搞醒。我知道,此时,胃按时间开始磨了,此时是最难受的时候。我本来想起来倒点水喝,起码可以混个水饱,但看到大家都睡着了,怕吵醒了别人,只有坚持挨下去。 昏沉到半醒,一直到天亮,这个过程,比在部队跑五公里还要难受。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坚持。 到第二天早上,洗漱时碰到万师兄。他突然问到:“昨天晚上很难受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吵醒你了?” “我睡觉,总是有一半清醒的。” “什么意思?” “为了梦里能作主。” 好玄乎的回答,我不得不追问起来:“师兄,你这怎么休息得好?但我看你白天,还挺有精神的。” 恰好,今天上午,有一个外地佛教协会的考察团要到这里来,法露师和见性师要接待,要求我们上午自己看经,或者互相谈体会。 我就找万师兄,寻根问底。他才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他从小有先天性心脏病,活得有一天没一天的。父母找了好多医生,也没有办法。后来,长到十几岁,医学已经比较发达了,他做了手术,这才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从小以来,我就知道生死时速。生命的短暂,让我珍惜每一天。后来做了手术,虽然能够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但我这种对生命的看法,始终没有改变。我觉得,与其同其他人一样活几十年,不如找到某种方法,使生命有永恒的意义。大约工作到三十五岁的时候,我又得了一场病,我的心脏虽然做了手术,但那场病也让我脆弱的心脏,受到了新的生死考验。我知道,以我的身体,随时都有可能过去。对生命的短暂性,体会就更深了。” 后来,万师兄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碰到一个熟人。其实,那个人,是他在医院认识的病友。那个人是胃癌,做了切除手。这个病友,即便能够多活几年,生存质量也不会太好。 “那一次,本来是带着本公司的几个同事去旅游的。我自己身体有先天性疾病的基因,所以对结婚就很慎重。再加上,大学的初恋女友分手了,所以,我对爱情和婚姻就不报什么希望。恐怕我这个人结了婚,有了孩子,如果我早逝,也是对老婆孩子不负责任。正因为我在公司大小是个领导,又是单身,所以,公司出差带队基本上就是我的事。那一次,是和同事们出差完成了任务后,到附近的一个风景区旅游,算是犒劳同事们的辛苦。” 这个万师兄,讲话很有层次,内容也比较精简。他的生世与状况,几分钟就说清楚了。他是大学生,他是单身,他是公司领导,他有病。这几个关键词,就解释了他的人生观。 “那一次在山上的寺庙去,据当地人说,那个寺庙,抽签很灵。许多年轻人喜欢凑这个热闹,大家就一起去了。我倒不赶那热闹,就一个人到处转转。结果,转到那个法物流通处附近,看到一个扫地的居士,感觉有些面熟。结果,是他先把我认出来,他真是我那个病友。” 我问到:“他在那上面干什么?” “对啊,当时我也这样问他。他当时估计已经六十来岁了,这么大年纪,一个人跑到这寺庙来扫地,为什么?对方说,他是抱着临死抱佛脚的心态来的。反正死在佛前,总比死在医院强些。想不到,过了这些年寺庙生活,反倒离不开这个地方了。他现在比以前健康多了,脸色红润,肌肉有力,完全比正常的六十岁的人,还显得年轻。这种奇迹,很让我震惊。” 后来,这个病友就给钱师兄介绍了,他在寺庙生活和修法对他的帮助。他的胃虽然切掉了三分之二,在家里要少吃多餐,还只能吃流食。但是,他告诉钱师兄,人并不需要吃那么多,经过训练,一天只吃一餐就够了,不影响健康,甚至更健康。 “从那次起,我就对佛教有点兴趣了。毕竟我是学科学的,这种有点反常识的事,肯定有不一样的道理。庄师兄,你第一天只吃一餐饭,不适应,并不是你身体有毛病,而只是你的习惯而已。当你的身体和心理适应了日中一食,你反而会更健康。” 他这话题说了半天,完全是在为了帮助我克服最开始的难受心理。 “万师兄,我看过弘一法师的断食日记,知道人可以少吃饭并且可以不吃饭,这在一定时间内,不影响生存和精力。经弘一法师的人品,他不可能骗人。当然,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是这么难受。甚至,我有个疑问,这种只吃一餐饭的规矩,是不是适合每一个人,我是不是恰好就是那个不适合的?” “你是个健康人,见性法师不会看走眼,你肯定会适应。毕竟,像我这种人,都经历过辟谷,何况你呢?” “什么,你亲身经历过?” 虽然听过许多传说,也相信弘一法师,但一个曾经辟谷的人就在自己身边,也还是蛮惊人的。 “对,自从碰到那位病友之后,我就发现,佛教中,有一些很能够实用的东西。你知道,我们这种理工男,不太相信纯粹的理论和信仰,我们需要实证。第一个实证,就是在那个庙子里,病友告诉我,有一个班,在夏天开,可以对居士开放,可以练习断食。我就报了,并且皈依了其中一位法师。当然,我这个人,如果发了誓,受了戒,一般不会破坏它的。用身体做实验,不可能进行错误操作。” 听到他这样说,我马上联想到初中,老师说化学实验,浓硫酸与水混和的实验,要沿着试管壁缓慢地向下倒,并用手凭空给我们做了演示。他强调,所有化学实验,不允许有错误操作。如果这个试验错误操作了,后果很严重。 有同学马上问,有多严重。老师的回答:“那你就破了相了,那你就找不到女朋友了。”逗得全班哈哈大笑。 我们当时的乡中,根本没有化学实验室,河边虽然有的是水,但老师没有硫酸,更没有试管。这种空对空的讲解,因为他的幽默,让我记忆至今。 万师兄说得对,拿自己身体做实验,怎么敢错误操作呢?从他的世界观来说,出离心中足够的。从他自律的习惯来说,他守戒肯定会严格。 “那次上山,修行了大约一个月后,就开始了断食试验。先是让你喝点米汤吃点苹果,渐渐减少,到四五天后,就没有任何食物了。我也看过弘一法师的日记,跟那操作方式差不多。效果上,我略为差些。毕竟,我不能跟法师那样有功德有慧根的人比。完全没食物一周,前两天,我还是有点错沉,没精神,有时烦燥。但渐渐适应后,发现并不影响自己念经打坐,就这样过来了。最后渐渐恢复饮食,发现自己的身体不仅没有变坏,居然比以前更有精神。” 这是什么原理呢?我对佛门的东西不太懂,也不太敢问这个问题。 万师兄估计到了我的心思:“你不要企图找原理,干就完了。毕竟,你我都没有开悟,推测的原理,是不算数的。” 我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你是长期庙修练,还是像钱师兄一样,抽时间来?” “我父母还在,我得安心工作,把家庭的义务尽好。毕竟,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孩子。等有一天,父母不在了,我才有可能完全出家。更何况,我在公司,也属于技术上的负责人,这上百人的公司,暂时还没找到我的替代者。如果我不干了,怎么对得起股东和员工呢?” 这是个社会责任家庭责任感都很强的人。一个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怎么干,这就是高人。 “那你就是如钱师兄一样了,每隔一段时间上山修行?” “差不多吧,我每年的假期,我跟公司说好了,不少于两个月,由我自己安排。当听到哪里有法会和活动时,我就去看看,如果适合我,就参加。毕竟,如果有一天,我潜心学佛法,也有一定的基础。当然,平时工作后的业余时间,我会打坐修行。比如,开始我跟你说睡觉的方法,就是一个法门。” “你是说,你睡觉,总有一半清醒?” “对的,睡觉与临终,在佛教里,有共同的特点。那时,作主的,都是中阴身。在这个中阴身里,你的大脑并不是没有活动。由于此时的心理活动摆脱了身体的感觉束缚,变得更为自由,如同梦境中,可飞升,可以瞬间穿越,可以与故去的人对话,也可以幻想未来的人。” 他这一说,我仿佛自己昨天晚上的梦,都被他窥见了似的。我母亲已经故去,我却与她在遥远的温州会面。 “这是坠落与上升的机会。据说,宗咯巴大师就是在中阴身成就的。” “好像是,我也看过《西藏度亡经》。” “对,念佛,比如想要阿弥陀佛接引你,其实你在梦中,能不能想起阿弥陀佛,就可以证明。如果在梦中,阿弥陀佛的印象还在,他就能够接引你往生,那么死后,往生西方,就变得很容易。所以,古人有问:梦中作得主么?就是问的这个。” “这个道理我知道了,但是怎么做得到呢?” “你知道潜意识吗?” “知道,弗洛伊德说,梦是潜意识的反映。” “对,把你念佛的法门形成习惯,进入潜意识,让它形成你牢固的记忆。在梦中,它就自动会蹦出来。当然,睡觉就是个大昏沉。如何做到睡觉不昏沉,那就先达到打坐不昏沉。打坐不昏沉,然后延长时间,增加次数,久而久之,你即便在睡觉,也总能够保持一种观照的神经。这就是半睡半醒。其中的道理我不一定能够说得出来,但我基本上做到了。” 这真是个硬核理工男,用事实说话,胜过一千条理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比钱师兄,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当然,我对他的事业也感兴趣。从前面的叙述中,我已经明白,这是个事业成功的人。公司上百人,又是技术主管。并且公司难找他这样的替代的人。说明,这个人的业务能力,是非常强的。 “万师兄,你们公司是干什么的?” “我们干活的,理工男嘛,就是给别人干活,别人给钱。说细一点,就是帮助工厂建立管理系统,帮助码头建立自动化系统。是软件工程的一种业务,虽然利润不错,但就是苦,不仅费脑,而且费力。出差更是家常便饭,因为,我们除了全国,在国外还有工程。公司的员工,都是软硬件的工程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只有十几个。” “那每年营业额和利润是多少呢?” 他看了我一眼,问到:“庄师兄,你以前也是干这个的?” “我不是搞技术的,只是搞过机械,搞过手机,也没搞出多大名堂。” “怪不得,你对这些感兴趣。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公司每年的营业额可以超过一两个亿,利润嘛,毛利当然很高,但纯利润,也就是归属所有者权益那一块,也就两三千万吧。” 这是一个很专业的回答。现代软件工程,属于科技含量比较高的行业,利润率也很高。但是,这里面的最大成本,却是人工成本。毕竟,员工们都是凭技术干活,劳动力含金量很高。除掉人工成本、管理销售成本、税收成本等等,留下最后的利润,就股东们可以分得的总数。这在账务上,叫做所有者权益。 所有者权益虽然只有两三千万,但这类科技公司,开初的资金投入成本是很低的。也就是拿出几百万,就可以开公司了。这种投资,是很划得来的。 作为技术型公司的技术负责人,他就是重要股东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因为他毕竟工作了十几年了。个人积累,至少也在千万级以上了。 但从他平时生活与修行的习惯来看,根本看不出,这是李茅那样的技术精英。这个人,更像是一个农民,朴实得有点掉渣。 “万师兄,那这些年,你不是学过好多法,都是真的吗?” “不能用真假来形容,只能用对我有没有作用来评价。有时也与师父的水平高低有关。但是,我的办法却很简单,每学一个法门,就完全把自己交给它。只要不死人,就死学下去,完全相信它,完全按要求做。即便后面证明自己错误了,也得到一个排除的答案。” “有多少正确的经验吗?” “好几个,好几个法门,经过我试验,都有效果。” “那既然这样,你用身心来证实,说明你已经达到正信的地步了。” 他摇摇头:“没那么简单。我用身心证明它有效果,但这种效果并不究竟,就如同医学上所说,有效与治癒,是有区别的。即便达到了传说中的效果,也不能简单推理出,这个法门里的每个推断,都是正确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 “用数学的方法来推,你证明了99,但并不能推断可以达到100,也许有的事,其极限就是100,永远无法达到。我们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但对于看小说的人来说,他还真会在有时候,把这虚构的故事当真。为什么?因为虚构中,也有真实的成分。我经历的这些法门,做到哪一步,我就承认那一步的真实,没达到的,就不敢随便承认。” 这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以我的思维层次,我知道数学思维是很高层次的思维了,但对于万师兄来说,这就是他的思维习惯。 当武警时,检察院一个预审高手给我说过,嫌疑人想骗你时,他会说大量细节。而这些细节中,绝大部分还是真实的。这会给你一种假象,他所说,都是真的。其中,谎言,往往埋伏在其中。 我们无法证实那巨大结论是否是谎言,但我们至少,保持一种态度,只承认已经证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