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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你抛弃的孩子啊,长大啦!(20)

    次日上午,罗杰打了的士直奔约定好的咖啡馆,一进门便看到临街、最里面位置上一个男子向自己招手。他没有马上过去,而是略微点点头,然后习惯性的环顾左右,将咖啡馆打量了个通透,见只有几名服务生边打哈欠边清理桌椅,便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

    男子起身同罗杰握手,互道一声了“你好”,面对面坐下。

    这个叫李谅的男子三十出头,体格匀称、结实,皮肤黑中透亮,长着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略微有点斜视,脸上总是带着种嘲弄的笑容。

    随便叫了两杯咖啡,待服务员走开,罗杰身体前倾,低声问道:“李先生,你说是凌子寒介绍你过来的,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据我所知,他应该正在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见到他的?”

    李凉听了之后,眼睛眯缝了一下,眼皮底下却射出一道寒光,落在罗杰身上,仿佛针刺一般。

    “小寒的事等下说,你先给我解梦,我可不是来谈他的。”

    李凉从座位上拿起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放到罗杰面前,“钱在这,20万,一分不少。”

    罗杰不动声色的盯着对方的脸,缓慢而坚定的摇头,“子寒的朋友,免费。”

    看到李谅飞快的闪过一丝鄙夷之色,罗杰不禁冷哼一声,“不过,李先生既然也是子寒的朋友,是否知道我跟他之间还有些过节?”

    李凉轻轻的“哦”了一声,“是吗?这个子寒没跟我提起过哦。”

    接着李谅把手一挥,“他是他,我是我,既然已经推荐完了,就没他什么事了,再说,我这个人心情孤僻,不太喜欢扯别人的闲事,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先谈我的‘梦事’吧,哈哈哈哈!”

    罗杰瞟了眼对方古怪的笑脸,想了想,微微一笑,默默取出录音笔和笔记本,“那就请讲吧。”

    “不准记录,不准录音,不准录音——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李凉阻止了罗杰的动作,“结果怎样,我无所谓,钱照付。但不可以录音记录,这是我的条件。”

    罗杰再次看了看对方,笑了笑,“李先生,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是为钱来的!”

    “罗先生,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他来的!或者说,你其实是知道我为何而来!”

    说罢,李凉昂首发出一阵诡异的狂笑,接着不待罗杰做出进一步的表示便径自开始讲述自己的梦。

    “这是一个让我感到极度压抑、窒息的梦,就好像我的脖子被人,比如你吧,用胳膊勒住,勒的死死的,丝毫不会放松。”

    开头,李凉的语气还带着些调侃,双眼挑衅似的望着罗杰,可随着梦境的描述展开之后,语调慢慢低沉下来,双眼发直,似乎沉浸在梦境之中。

    “我看到一个小小的窗台,上面竖着几根黑色的铁栏杆,在栏杆的缝隙里有只鸟在蹦跳,好像是麻雀燕子之类的,也可能是云雀吧,哈,我倒希望它是云雀,能飞的高些,可惜的是,我分辩不出来。”

    “小鸟把头扭过来看着我,很认真的样子,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它跟我一样是有智慧的。鸟点点头,又摇摇头,扑棱了几下翅膀飞走了。我想追上去,却发现出不去也动不了,我低下头,随即发现了真相——我的肉体被束缚在一个瓦罐里面,是个人彘。”

    “人彘,你懂吗?”

    “人彘”这个词让罗杰脊梁冒出一股寒气,李凉恰到好处的再次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你是个有学问的人,知道人彘是怎么回事。当然,我实际上没有那么惨,只是看起来像人彘而已,四肢俱在,仅仅是身体被束缚在瓦罐里。”

    “我挣扎着,瓦罐晃动起来,我看到了挣脱牢笼的希望,更加奋力的挣扎,动作越来越剧烈,可这时,一条黑蛇突然从瓦罐边上爬了过来。”

    “蛇长的很怪,细长细长的,看起来更像一根绳子,却又是一截一截的连起来的,更诡异的是,每一截都是活的,都有自己的嘴和腿,不错,是腿,很多很密的腿。”

    “在我惊恐的颤抖和挣扎中,黑蛇爬上了我的脸,一边啃噬我的脸,一边慢慢往下爬,把我从上到下全部箍了起来,这时候黑蛇的每一截每张嘴都在啃噬我的身体,我感到痛、钻心的痛。”

    李凉的声音越来越低,上身不断的前倾,有意无意的将他的脸探到罗杰的面前,后者这才注意到,在他那黑亮的脸颊上,可以清楚的看到散布着的数十个细密的疤痕。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不怕死,可我不愿意这样窝窝囊囊的死,我好歹也是条命啊,我,我还没有正经八百的活过啊!”

    “不,不,我要像蝉一样为生命歌唱,用歌声迎接死亡的降临。我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嘴上,像从烂泥地里拔出脚似的慢慢张开,喊出了自己的声音。”

    “刹那间,我体内喷射出万丈烈焰,散发出太阳一样的光辉,黑蛇、罐子、铁窗统统化为灰烬。我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痛快,仰天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突然,一只大手铺天盖地而来,将刚刚重生的我攥在手心里,接着随手一按,把我闷在水底,面前又是个铁窗,而我在里面,看着一只小鸟在水里飞。”

    “然后,我就醒了,在疯狂的喘息中惊醒,汗流浃背!”

    李凉挺直僵硬的脊背随着讲述的终结松懈下来,向后一仰,靠在沙发上,额头青筋暴起,满脸通红。

    “先生,你们的咖啡好了。”

    在服务员摆放咖啡的当口,罗杰随意朝窗外瞟了几眼,等服务员离开,转头看着对面,开始提问:“李先生,你的噩梦显然跟你的童年经历有关。请问,在你的记忆中,是否曾经被遗弃过、虐待过,或者两者皆有?”

    “佩服!”

    李凉再次弯腰向前,用问题来回应罗杰的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提过问题,李凉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袋,体积跟咖啡糖包相仿,撕开之后放在咖啡杯上面抖了几下,把里面白色的粉末倒了下去,拿起咖啡勺,慢条斯理的搅拌着,黑洞洞的眼珠却一刻不停的注视着对面的罗杰。

    罗杰扫了眼李凉面前的咖啡,想了想,“在梦境当中,你从来都没有具备过任何的行动能力,除了哭喊,与这种情境相对应的,要么是病人要么是襁褓里的婴儿。当然,这只是初步的推论,需要从你这里得到更多的事实来佐证,或者是推翻,我刚刚所说的,未必是最终的事实。”

    “果然厉害,佩服之至。”

    李凉放下咖啡勺,无声的鼓了几下掌,脸上的表情却不完全是钦佩。

    “罗先生,这个梦跟随了我好多年,让我无法安眠,以至于神经衰弱。现在,既然你有能力解析出梦的真相,那么应该有办法让它不再出现吧?”

    “那要看你愿不愿意全力配合喽。”罗杰笑了笑,“好像我刚刚提出的问题,你还没有正面回答。”

    “不错,我出生不久就被父母亲遗弃了,因为我有先天性心脏病。”

    李凉的表情短暂的寥落了那么一下,随即恢复正常,解嘲道:“也许他们是太穷了吧,可以理解。不过,把我扔在路旁的排水沟边就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过份了,是不是?害得我差点被蚂蚁吃掉。”

    “当时是不是裹着小被片?”

    “是的。”李凉苦笑着回应,“北方常用的那种,把婴儿的手脚全都裹在里面,虽然自由受到了限制,可确实能保暖。”

    李凉打了个哈哈,“说来真的奇怪,被遗弃时我最多也就十几个月大,按理说不可能记得这些细节的,可经过你这么一分析,我竟然全都想起来,包括每一个细节。”

    李凉的眼神迷离,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妈妈横抱着我从自行车后座下来,轻手轻脚的把我放在沟沿的草丛里,我眼中的景色从两排树梢夹着的一道蓝天,变成了满眼的绿叶和乱蓬蓬的杂草,草叶微微发黄,想来应该是初秋时节吧。我的脸被草叶刮了一下,麻酥酥的,于是我咯咯的笑起来,妈妈俯身凝视着我,两颗冰冷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打断了我的笑声。”

    “别磨磨蹭蹭的,等下被人看见就完了!”

    爸爸在催促,一听就知道作贼心虚。

    “妈妈低头在我的额头亲了一下,把写有我名字的小纸条放在被子里面——李凉,不知道我天性中的凉薄是他们用这个名字强加给我的,还是后来的遭遇在我身上坐实的!?”

    “后来呢,是谁救了你?”

    “救了我!?哦,对,确实是救了我。”

    李凉发出一阵冷笑,罗杰顿时感到一阵逼人的寒气,“一只小燕子在沟对面找东西吃,我看的很出神,连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过了一会,我身上的奶香味引来许多蚂蚁,在我的脸上啃,但不是很疼,所以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其实,如果让我这样安静的去了,对我对社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以乞讨为生的流浪汉沿着公路走了过来,他累了,背靠树干坐下来,给自己点上一根烟,随手把用过的火柴丢下,没想到点燃了枯草,也烧到了我。”

    “我的啼哭声引起了流浪汉的注意,他手忙脚乱的灭了火,顺手救了我。我想,也许是路上行人增多了,也许是他想带着我更容易乞讨吧,总而言之,他把我救了、带走了,来到了遥远的南方,直到某天我发病了,他又把我偷偷的丢在了一家福利院的门口。”

    “这个世界多么矛盾啊,原本应该把我视若珍宝的父母亲,将我弃之不顾置于死地,不相干的流浪汉却救了我两次,让我能健健康康的活到现在。”

    李凉的感慨中带着难以遏抑的控诉,“所以,每当我听到别人说,‘世界上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只能呵呵了!”

    “福利院治好了你的病,却解不开你的心结,这是噩梦难以消解的根本原因。”罗杰缓缓说道:“从你的记忆来看,你的父母亲应该是普通的农民,经济状况不是太好,治疗先天性心脏病要花很多钱,还需要找到非常好的医院,在20多年前,没有多少选择的机会,其实,你可以尝试理解他们。”

    “理解他们?哈——哈!”

    李凉干笑两声,嘴角一阵抽搐,“假如他们把我留在家里,虽然活不了几年,但我能接受。但把我丢在路边,让我快点死,早点死,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李凉的眼睛里燃起疯狂的火焰,“你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家子弟,怎么可能了解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农民的真实想法?也许,让我早死的目的是为了尽快搞到指标,好再生一个,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好给他们传宗接代养老送终。”

    “你们这些人,高高在上,想当然的认为被遗弃到福利院的孩子都是有问题的,要么是残疾,要么有病,可他妈的那些健康漂亮的孩子还不是一样被遗弃!在一些人渣眼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孩子,可不是什么上天赐予的礼物,而是带有特别目的的工具,价值是要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的,一旦觉得不划算了,就毫不犹豫的抛弃。”

    李凉面容狰狞,阴恻恻的说道:“这些人,死不足惜!”

    李凉完全不给罗杰说话的机会,“如果你消解噩梦的办法是用所谓的爱啦、宽恕啦、理解啦之类的,那还是省省吧,我还是用自己的办法好些。”

    “什么办法?”罗杰从话里嗅出危险的气息。

    “Killthemall!”李凉脱口而出一句英文,“这是美剧《斯巴达克斯》里的经典台词,我,非常喜欢。”

    “你割掉再多的恶之花,只要培育它的种子和土壤还在,又有什么用?甚至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不可避免的成了恶的一部分,有意义吗?”

    罗杰尝试说服对方。

    “迂腐!”李凉微微一笑,“难怪子寒说你迂腐到不可理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