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零章 飞翔的自由
户籍登记处位于瑟堡北部郊区的东南角,是一座高大的砖砌建筑,外墙的上半部分还残留着白漆的颜色,下半部分——尤其是靠近地面的那一米墙面——已经被来往的行人摆摊的小贩和性急的膀胱膨胀者糟污成了油腻浓郁的黑色。 这栋建筑有两扇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威严铜门,杜尔西内娅驾轻就熟地驱使她的小雪花去踹门,在仿佛连绵了几千年的刺耳轴承转动声中,一行金灿灿的印刷体文字映入眼帘: skla/vereiistfreiheit 年年刚刚看清那一行文字,那些金色的字母便被拆分成了一个个方格,重新排列,变成了另一行略有不同的文字: freiheitistskla/verei “哼,我早晚砸了这个破牌子!” 杜尔西内娅气鼓鼓地低声发誓,跳下小雪花的后背,十分绅士地向年年伸出手。 年年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在小雪花微微屈膝的配合下,轻巧地滑到杜尔西内娅身边,想到了这排德文的含义: 奴役即自由;自由即奴役。 也怪不得杜尔西内娅会看不顺眼了。 滚动变化的文字下方已经站着一个穿着棕色礼服的矮人,虽然皮肤依然白嫩,身型依然如同人类少年,但看那双饱含沧桑的双眼,就知道这是位长辈。 “尊敬的杜尔西内娅骑士,欢迎您的到来。” “少废话,快办事!”杜尔西内娅没好气地摆摆手,拉着年年走过去。 “请问......” 那矮人在看到年年的样貌后,不出意外地呆愣了片刻,似乎是正在他那近百年的人生经历里寻找一些匹配的资料。 “问什么问,我要一张自由人证明,立刻,马上,现在就要!”杜尔西内娅误以为他又要找借口拖延,不耐烦地道。 “好好,请请提供姓名,不不是,请先站好。”寻找资料失败,矮人回过神,转身招招手。 一个年纪轻些的矮人连忙跑来,怀里抱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方盒子,手里还拖着个三脚圆凳,在年年面前站定,放好圆凳,站在上面低头默默调整手里的机器,眼角余光不停地扫过面前这位怪人。 “别担心,这是例行程序,他要给你照张相。”杜尔西内娅走出画面范围,对年年笑笑。 年年闲适地站在原地,目光对准那个晃动的镜头,透过那一层层的玻璃镜片,看到了一个不停眨动的眼睛。 这么激动?还是紧张? 年年移开目光,从那年长矮人的脸色看到稍许怜惜,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年长矮人见状,重重地叹了口气,责备地偷偷瞥了一眼骄傲的杜尔西内娅,取出口袋里的一张纸,翻过来,垫在手心里写了些什么。 咔嚓咔嚓咔嚓。 三声响动,冒烟的相机底部接连吐出三张照片,照相的矮人把其中两张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跳下圆凳,将第三张照片交给年长矮人查看。 见年年正盯着冒烟的相机,那年轻矮人显摆似地把方盒子端在胸前,按住侧边的凸起,将弹起的一小块坑坑洼洼的晶体随手扔掉,慢条斯理地换上了另一块崭新的魔法水晶。 矮人族的很多精密机械都需要魔法水晶来驱动,这么一个小相机也不例外。 换好“电池”,年轻矮人又把相机水平端起,对准年年咔嚓了一下,只是没有了圆凳的增高,他这张照片到底拍了些什么部位,就不得而知了。 “你叫什么?”一老一少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有些兴奋,另一个满是惋叹。 “cybele,cybele。”年年答道。 年轻的矮人取出口袋里的照片,从老家伙手里夺过笔,咬开笔帽,在照片背面也写了几行字。 写完之后,他殷勤地从老家伙手里接过那张薄薄的自由人证明,一同交到年年的手里。 “恭喜你成为了自由人,这是能帮到你的地方。”年轻矮人调皮地眨眨眼,用力捏了捏年年的手指。 “多谢。” 年年尚不至于因此动怒,礼貌地点点头,退后几步,看向开心的杜尔西内娅。 “走走走,我带你去主城区转转,最后一班飞艇还有半个小时才出发,绝对来得及。” “嗯。” 年年在踏出铜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看着那个依旧一脸痛惜的年长矮人,将他头顶那排金灿灿的标语记在了心里。 ...... 重新回到小雪花的背上,年年体贴地选择了坐在杜尔西内娅身后,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张纸,翻过来,辨认着上边的字。 相片背面是erstewohnunginhuttengasse,是一个叫做衣帽巷的地方里的某座公寓;自由人证明背面是gehedirektzumeinereisenbahn,让她直接去矿区路。 “别搭理那个老头,他就看不得别人销掉奴隶身份,最后还要劝大家回矿区当劳工。” 杜尔西内娅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开口抱怨道。 “那这个衣帽巷是什么地方?”年年问道。 “瑟堡东侧郊区的什么地方,不用理,肯定也是让你去当纺织工的。”杜尔西内娅笃定地道。 “嗯。” 年年把这两张纸收起来。她其实很想问问杜尔西内娅,知不知道她以前解救出来的那些奴隶去了哪里。 户籍登记处离这个区域的飞艇起落站不远,小雪花慢悠悠地沿街溜达,也不过花了十来分钟。 将小雪花收入腕表一样的坐骑空间,两人走进款式相同的售票大厅,从衣着相似的工作人员脸上收获了如出一辙的恭敬礼貌。 杜尔西内娅似乎有些囊中羞涩,最终只是确定了最低价位的普通舱。 她不好意思地对年年说:“这飞艇票只能本人购买,本人付款,不支持代付。” “是吗?” 年年摆弄着手里的自由人证明,总觉得这条新鲜的规矩十分有针对性。 果然,当她取出六十枚金币的时候,那个工作人员很明显地失望了,一枚枚仔细检查着这些金币的成色,给每一枚金币都品出了五味杂陈的滋味。 “还是想好好休息一下,换个稍微清静点的舱位吧。” 年年大抵知道杜尔西内娅选择普通舱的体贴用心,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我对乘飞艇长途旅行的经历十分有心理阴影。” “诶?难道你坐过蓝鲸号?怎么样怎么样?好玩不?” 杜尔西内娅果然被引走了注意力,任由年年支付了她们两个人的飞艇票。 “不太好玩,特别闷,还吵......” 年年随口乱讲,目光追随着那位工作人员的脚步,停留在大厅对面休息区的一个背影上。 工作人员拍拍那个背影的肩膀,似是宽慰地说了几句话,两人随即便聊了起来,几声心领神会的奸笑间杂其中,在年年听来十分刺耳。 年年看着唠唠叨叨哭诉攒钱艰难的杜尔西内娅,决定还是不要把自己听到的事情告诉她了。 ...... 杜尔西内娅是个很活泼有趣的姑娘,聊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年年的身家不菲——蓝鲸号的票价可是一千八百个金币。 年年也没说自己当初是占了一个特殊名额,默认下了她的惊叫和羡慕,便眼睁睁地看着杜尔西内娅将话题转入了一场内容丰富的劝解会。 年年大体听了听,从杜尔西内娅稍显混乱的语言结构中提炼出了主旨大纲,无非是让她再硬气一些,要学会拿捏男人的脾性,尤其是千万不能太过认真,要区分虚拟与现实的差距云云。 听着听着,年年就走了神,恍然间想起了初到长安城时碰到的青花茯苓两姐妹,总觉得她们三人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杜尔西内娅抱歉地捂着嘴,“我这人就是有点话多,是不是烦到你了?” “没有啊,”年年摇头,笑道,“你也知道精灵族的人大多是社交障碍患者,我只是头一次碰到你这么健谈的小姐姐,有点不知道怎么搭话而已。” “哈哈,其实我平时也是很冷峻的,”杜尔西内娅板着脸,挺直腰杆,“毕竟不能破坏小雪花那圣洁又优雅的气质。” 年年很理解地点头。独角兽这种神秘纯洁的生物,确实不太适合连珠炮一般的话痨。 “完了完了,你也觉得我配不上小雪花对不对?”杜尔西内娅可怜兮兮地摇着年年的胳膊,撅嘴道。 “不是啊,帅气的女骑士可是百搭的,要说起来的话,我倒是见过一个矮人拿大老鼠当坐骑,花花绿绿的,可丑了。” “花花绿绿的大老鼠?”这个形容有些难以想象,杜尔西内娅顿生好奇。 “对啊,而且还是两个脑袋五只爪子的大老鼠......” 两个女孩子若是找对了话题,那成为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等到两人站在飞艇上各自的舱室门前时,这短暂的分离也有了些恋恋不舍的味道。 “等我马上来找你。”杜尔西内娅郑重地道。 “嗯,我在舱室里等你。”年年依依惜别。 关上舱室的门,年年还没坐下,就低头翻出了通讯水晶,给祁有枫去信解释她这个被英雄拯救的经历。 写着写着,年年扭头看看舱室的门,曲指弹了弹。 好像挺厚的,隔音应该还不错? 年年坏笑着给自己的信又添了一段做结尾,也不管祁有枫看到以后会不会想咬人。 通讯水晶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浮在其上的信纸披着流光,年年想起儿时学过的折纸,尝试着把信纸叠成了心形,又觉得太幼稚,便拆掉折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纸飞机。 纸飞机被年年轻轻一吹,以一个流畅的抛物线飞出窗口,随风消散在了空气中。 年年这才打量了一下舱室的格局和陈设,暗道一声这三十枚金币的票价果然不亏,这竟然还是个小套间。 懒得深入探索,年年大咧咧地往窗口下的躺椅上一歪,刚刚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似乎头上脚下地立了起来。 这躺椅还是旋转的? 年年狐疑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下滑,而近旁小方几上的玻璃酒杯也正吱扭着在金属桌面上移动,渐渐逼近了方几的边缘。 年年连忙跳起,几步冲到舱室门口,随着那一声玻璃酒杯坠地的清脆响声,重力翻转,整个人哐当一声砸在了窗口边的墙壁上。 窗外水平的地平线也倾斜成了四十五度的锐角,尖锐地指向高高的天顶,须臾间,地洞天顶那颗巨大光球的橘红光芒冲进窄小的窗口,映出一室黄昏。 年年已经借助斗篷的浮力远离了窗口,冲向舱门后猛地一拉,撞见了扶着墙东摇西晃的杜尔西内娅。 “cy!这飞艇翻了!我们要掉下去了!”杜尔西内娅紧紧攥住年年的手,惊慌地道。 “嗯,抱紧我。” 年年顺势一拉,将她的手臂环在自己腰间,回头看了一眼舱室里的小窗户,揽着杜尔西内娅沿着舱室外的廊道飞往尽头的那扇落地窗。 “你你能飞?”杜尔西内娅惊讶地抬头看向她。 “低头。” 年年抬手按住杜尔西内娅的后脑,将她护在自己怀里,调转身体的角度,迅猛地撞向那扇落地窗。 哗啦—— 嘭—— 玻璃碎片像是溅起的水花,又像是点点繁星,在火热的艳阳下闪闪发光。 这是几百米深的地底深处,这里既不该有繁星,也不该有艳阳。 除非这又是人造的。 爆炸形成的巨大气浪将年年掀飞,鲸鱼般的飞艇已经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凭借着最后一丝濒死挣扎的惯性,砸向前方。 前方,是一堵高大的城墙,隔绝了瑟堡的主城区与另外四个郊区。 飞艇与城墙相撞的一瞬间,震天的巨响之中,年年似乎听到了一声高呼: furfreiheit! 为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