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花生田里一农夫(下)
手机响的时候,乔楠正穿着老爸的胶鞋在地里种花生。他一看来电显示的区号,便知道组织上又要找他谈安置事宜了。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电话居然是一颗星亲自打过来的。 看来他将关键词安置屏蔽了之后,他的上级也没辙了,要不也不会让一颗星出马给他打电话。 乔楠当即在田里站成了无比标准的军姿,打电话的声音犹如跟首长做汇报那般铿锵有力。忙得热火朝天的村民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就连不远处的牛也转过头来看这稀罕的光景。 乔楠浑然不觉,依然站得笔直,抑扬顿挫地打电话。一颗星照例询问了他的身体情况,得知他没有大碍后,便和蔼地问道:那你最近在做什么? 报告!我在老家种花生! 一颗星微微叹了口气,不知是惋惜,还是惊讶,他貌似还在抽烟,过了几秒钟之后,他才笑道:三个月前还是战场上的勇士,怎么着,现在改做农夫了? 报告! 讲! 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噗!一颗星终究没绷住,但很快便严肃起来:乔楠同志,你少给我上纲上线,我看你啊,对自己一点都不上心!你还那么年轻,还不赶紧考虑以后的出路,你真打算以后就做农夫了?你这块砖,就搬到田地里去了? 你少跟我说你还没想好,还需要考虑,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了主意,就是不说而已。乔楠同志,我们是要讲奉献,但是在这种时候,你也要适当地跟组织讲讲条件嘛! 乔楠还是像棵树一样站在那块地的中央,老乔见儿子打电话打了许久,便知道这个电话很重要。他放下手中的农具,来到儿子身边,他凑近了些,也听到了电话那端略带方言的声音。 一颗星不紧不慢地说道:乔楠,我刚刚听说,你去年就动了考研的心思,但是把机会让给别人了。如果你还有读书的想法,组织上倒是可以帮你协调,但是你得先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尊重你的意愿。 大首长把话说到这份上,的确可以称得上关怀备至了。 乔楠热血澎湃,说道:感谢组织上的关心,我考虑好了之后,一周内给您答复。 挂了电话之后,他依然站得像一棵树,被老爸拍了拍肩膀,才像解除封印一般,坐在了田垄上。 老乔关切地问道:是去看你的那位大首长吧?他真能让你去读书? 凡事都没那么容易。乔楠说道:老爸,我经历的每件事,都要拐好多弯。所以,你先别声张,等我把想法整理好再说。 乔建军笑道:那是你凡事都不肯凑合,才会有那么多波折。要是随便安排,凑合着过,那就顺畅多了——不过,老爸还是希望你别凑合,免得以后后悔。 乔楠感激地笑了笑,抓起放在一旁的葫芦瓢,说道:先帮姥姥种完花生再说。 老乔在前面挖坑,乔楠跟姥姥往那一个个小坑里放种子。乔楠还没有姥姥种得快,因为右眼前面的那团黑影,他无法将花生种在准确的位置。老乔停下来擦汗,看到儿子那么一个大个子,弯着腰,费力地往坑里扔花生种子,难免又是一阵叹息。 老乔还没发话,姥姥先心疼起来:楠楠,你别种了,回家歇着吧! 姥姥,种花生又不累。 姥姥又数落起乔建军来:孩子还没好透,你就把他拉回来干活,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老乔也很委屈:妈,让他回来干活,那才是看着他。你是不知道,他在港城天天去海边跑步,海边风那么大,也不怕呛着。晚上回家又是俯卧撑,又是仰卧起坐,我和他妈都管不了他。他也就听你的话,您呀,好好管管他吧! 姥姥吓得脸色都变了:楠楠,你不要命啦?伤筋动骨一?知道你要回来,我让你舅妈去钩的槐花,我去掐了香椿嫩芽,就等你回来吃了。你舅妈还去你三哥家里要了一只小公鸡,说是要跟你炖汤喝。你先在炕上看会儿电视,我这就去给你做饭。 看什么电视,我来给你烧火。 姥姥也没有拒绝,反而称赞他,在外那么多年,还会用家里的土灶烧火。乔楠故意做出些得意的神色,笑道:姥姥,野外生存可是我们的基本技能,在野外还没有家里这样的土灶呢,我们还得自己挖。 哎哟,我家楠楠真是厉害,当兵这几年,什么都学会了。 姥姥奔走忙碌的身影有些笨拙,甚至走了几圈,连放没放盐都忘记了,看来她还是苍老了很多。 乔楠心里一酸,心想,幸亏乔琳没看到这一幕,否则她又要坐到门槛上哭鼻子了。 为了给舅舅治病,舅妈把房子卖了,现在舅舅一家都挤在姥姥家。姥姥家只有一个厨房兼客厅,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卧室。舅舅舅妈暂居在西边的屋子,姥姥一个人住在东边。乔家父子一回来,姥姥就去四姥姥家住了。虽然四姥姥已经不在了,但姥姥跟他们一家关系都不错,平时也没少受他们家帮助。 难得回老家一趟,老乔也有要拜访的长辈,吃完晚饭,家里就剩下舅舅和乔楠了。跟宝庆的悲观不同,舅舅还在顽强地生活着,做完手术之后,依旧笔耕不辍。乔楠读过舅舅写的诗,他的作品中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尿毒症晚期患者写的。 做移植手术之前,我说我有一个愿望,就是我的诗能结集出版。现如今,年轻人大多都喜欢西方那些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诗,我写的诗乡土气息太重,实在难以吸引读者,所以很难出版。谁知乔琳那丫头居然求你们姑妈去了,让她问问有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我的诗集。我也没想到,乔木老师那样的大作家居然会帮我这个忙,上个月北京一家出版社联系我,说是想出版我的诗集。可我总觉得,他们更看重的是这本诗集背后的故事。我估计宣传的时候,会着重突出‘尿毒症患者’这几个字。 乔楠安慰道:舅,不管怎么说,能出版就是好事。他们拿‘尿毒症’做文章又怎样,这世界上那么多尿毒症患者,有几个能做到像你这样?或许读了你的诗,听了你的事迹,他们也会找到一条新的道路。你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尿毒症患者还可以这样活着,那不更有意义么? 舅舅点点头:道理我都明白,不过你这样一说,我更加豁然开朗了。你长大了,更懂事了。 问及以后的出路,乔楠叹气道:去年我打算考研的时候,是想朝着技术那方面去的。但是在大学时期,我毕竟不如技术类的同学学得扎实,也没有什么科研成果,问了几位导师,都被婉拒了。后来,我也想了很多,我感觉技术这条路也不一定适合我。舅,我现在有点看不清自己了,你说,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乔楠问得很真挚,舅舅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你的想法?既然你问我,我就猜一猜——大概,在搞科研和带兵打仗当中,你不知道选哪一个? 大概是这样的。 去年你想搞科研,现在有了读书的机会,为什么犹豫了? 乔楠眨眨眼睛,愣住了。 乔楠,在你犹豫的一瞬间,其实已经找到答案了,不是么? 乔楠扪心自问,好像是这样的。 舅舅说道:要是你真想做什么,不要犹豫。如果不想错过机会,那就求求你的领导。不要觉得那样没面子,伤自尊,在生死关头,我曾无数次哀求上天,让我再多活几天,再多陪宝庆和你舅妈一段时间。那样是很狼狈,但我就剩下这一个卑微的愿望了,我只能一遍遍哀求。这不是摧眉折腰事权贵,也不是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只是为你的理想低一下头,没有什么丢人的。 原来舅舅早就看出他的心思来了,说不定爸妈他们也早就看出来了。 乔楠记下了舅舅说的话,从他书柜里拿了一本书,回到东屋看了起来。姥姥家的门窗年久失修,一阵狂风吹来,窗户就被吹开了。乔楠慌忙起身关窗,待窗户关好,书也被淋湿了。 他本来就看得费劲,书上的墨一晕染开,更成了一团团黑影,怎么看也看不清。 乔楠无奈将书盖在头上,睡眼朦胧时,想起今天的俯卧撑还没有做。 于是,他爬起来做俯卧撑,做累了就躺在炕上大喘气。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蹦出两句诗来。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此情此景,真是太他妈贴切了。 他睁着一只半瞎的眼睛,在这个山村里做着农夫,可他耳边却回荡着冲锋号的声音,嘹亮的号角犹如海浪,一波波地冲击着他的大脑。海浪退去时,将所有想法全都卷走了,只留下了几个破碎的画面,拼凑起来,大概就是——快些回去吧!